在故宫众多藏品中,有很多来自社会各界人士的捐赠,故宫特别在景仁宫设立景仁榜,以此表达对捐赠人的感激之情。在景仁榜中,有一个名字难以忽视,他保护国宝的壮举至今被人赞颂,他是张伯驹。
张伯驹倾其一生所藏的文物精品,大多无偿捐献给故宫,故宫的顶级书画,一半是张伯驹所捐。所以有这样一个说法“为人不识张伯驹,踏遍故宫也枉然”。启功评价张伯驹为“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足可说明他在近现代书画鉴藏界的地位。
少年张伯驹
我国自古以来就有“四公子”一说,战国时有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四公子,明末有陈贞慧、侯方域、方以智、冒辟疆四公子,被称为公子的人,绝非只出身名门世家,他们才情横溢、或个性卓绝、或风流倜傥,而冠绝一时。
民国时,张伯驹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被称为“民国四公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张伯驹就像从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角,曾见过他的人这样描述,他面庞白皙,身材颀长,肃立在那里,平静如水,清淡如云,举手投足间,不沾一丝一毫的烟火气。
青年张伯驹
张伯驹出生于官宦世家,父亲张镇芳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张伯驹自小聪颖过人,9岁会作诗,人称神童。年少时和袁世凯的几个儿子一起在天津新学书院读书,张镇芳期望儿子能在军界崭露头角,因此张伯驹18岁时被送入中央陆军混成模范团骑科,三十岁前都在军界担任职务。
1917年,张镇芳因参与张勋复辟,被逮捕入狱。张伯驹四处奔走,不久张镇芳称病保外就医被送回天津。本来就无心考政治的张伯驹,通过这一系列政治斗争,更加看透了当时官场丑恶,后来他不顾家人的反对,辞去所有职务,帮助父亲打理银行业务,担任盐业银行经理。
唐 李白 上阳台帖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1927年是张伯驹人生的转折点,30岁的张伯驹开始收藏书画、学习书法,研究诗学,31岁时拜京剧大师余叔岩正式开始学习戏曲,从此他把人生投入到一直钟情的传统艺术中。
自1927年到1960年,张伯驹收藏了117件珍贵法书绘画,为了不让稀世文物被盗卖到海外,他凭一己之力斥巨资购入西晋陆机《平复帖》、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唐代李白《上阳台帖》、杜牧《张好好诗》、宋徽宗《雪江归棹图》、范仲淹《道服赞》、明代唐寅《王蜀宫妓图》等珍品。
明 唐寅 王蜀宫妓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历史机遇与父亲张镇芳创办的银行所带来的资金,使张伯驹有能力收藏到大量珍稀法书绘画。
末代皇帝溥仪从1922年开始,将大量珍贵文物以赏赐给溥杰为名,盗运出宫。这个行为持续了大半年,溥仪几乎每天都会将书画赏赐给溥杰,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回忆道“运出的字画古籍,都是出类拔萃、精中取精的珍品。因为那时正值内务府大臣和师傅们清点字画,我就从他们选出的最上品中挑最好的拿。我记得有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墨迹《曹娥碑》、《二谢帖》,有钟繇、僧怀素、欧阳询、宋高宗、米芾、赵孟頫、董其昌等人的真迹,有司马光《资治通鉴》的原稿,有唐王维的人物,宋马远和夏圭以及马麟等人画的《长江万里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还有阎立本、宋徽宗等人的作品。古版书籍方面,乾清宫西昭仁殿的全部宋版书的珍本,都被我们盗运走了。运出的总数大约有一千多件手卷字画,二百多种挂轴和册页,二百种上下的宋版书。”
宋 赵佶 雪江归棹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杨仁凯曾在《国宝沉浮录》记述说很多隋、唐、宋、元的国宝品名并没有出现在“赏溥杰单”中。这些被运出宫的字画共装了七八十口大木箱,费尽周折的运到了天津。溥仪在天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便是靠着变卖这些历代法书名画来维持自己庞大的开销。后来溥仪逃到东北,将剩下的珍宝运往长春,它们装满七十多支木箱,一直在长春小白楼中安放了十多年。
溥仪从长春逃跑后,这些宝物或被偷盗,明抢,遭到疯狂掠夺和破坏。散失的宝物开始在市场上出现,各地藏家、古玩商纷纷到东北争夺这批“东北货”,最先到达东北进行书画交易的是北京玉池山房主人马霁川、靳伯声、“八公司”等。张伯驹收藏的字画大多是从“八公司”和琉璃厂古玩商手中买到的宫中散出的珍品。
唐 杜牧 张好好诗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张伯驹能拥有大量资金去购买这些藏品,与张镇芳创办的盐业银行所提供的资金支持密不可分。金城银行、盐业银行、中南银行、大陆银行是当时享誉全国的中资银行,金融辐射功能遍及长江以北,合称“北四行”。其中盐业银行是四家银行中成立最早的银行,位列商业银行之首。
张伯驹曾写道“一九三三年我父亲张镇芳去世,遗有盐业股票五十万元,但那时股票已步入以前值钱,我以三十万元归天津家用,自己拿去二十万元作为北平家用。我以这些钱购进了我喜爱的宋元字画,以后陆续向盐业透支到四十万元收购字画。”
宋 范仲淹 道服赞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清帝退位后民国政府每年需要拨出四百万两白银经费供皇室开销,而这些钱往往入不敷出,且民国政府因为财政困难不能按期支付。因此清皇室通过汇丰银行、大陆银行、盐业银行等银行,来抵押宫中的珍宝古玩。
盐业银行办理的皇室贷款抵押业务让张伯驹收藏到很多书画珍品,有黄庭坚《摩怀素书》、方从义《云林钟秀图》、文徵明《三友图》、王翚《观梅图》、蒋廷锡《五清图》、董邦达《山水》五卷等。
每一件藏品背后,都隐藏着张伯驹的心血,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在他众多藏品中,最重要的要属陆机《平复帖》和展子虔《游春图》,这两件作品分别是现存最早的书法作品和最早的绘画作品,珍贵程度无可比拟,收藏经过更是坎坷崎岖。
黄金易得,绝品难求,一三折得《平复帖》。
张伯驹收藏《平复帖》的故事可谓一波三折。他第一次见到《平复帖》是在1934年湖北的一次赈灾书画展览上,当时《平复帖》为溥心畬所有。
清朝灭亡后,溥儒家境没落,全靠他教书卖画维持全家几十口的生活,为了维持生活,他将唐代韩幹《照夜白图》卖出,几经转手流落海外。张伯驹听说《照夜白图》被卖出,极力阻止它出境,但已经太晚。由于担心《平复帖》的命运会跟《照夜白图》相似,张伯驹便委托琉璃厂阅古斋老板韩博文向溥心畬商量,希望能将此帖让出给自己。溥心畬表示自己不需要钱,如果想要此帖,需要二十万。张伯驹一时无法拿出那么多钱,遂作罢。
唐 韩幹 照夜白图 大都会博物馆藏
1937年初,张伯驹在一次展览会上遇见老友张大千,他知道张大千和溥心畬关系要好,便又请张大千做说客,向溥心畬求购《平复帖》,并愿意出价六万元,但溥心畬依旧坚持二十万,就这样第二次求购也没有成功。
西晋 陆机 平复帖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1937年底,张伯驹在天津到北平的火车上遇见了傅增湘,在他口中得知溥心畬的母亲去世,急需用钱。张伯驹觉得他两次相求《平复帖》,溥心畬都没有割爱,赶上母丧重提此事有些趁人之危。傅增湘让张伯驹不必顾虑,他可以来做说客。张伯驹表示可以先借给溥心畬一万块,希望能以《平复帖》作抵押。
回北京的第二天,傅增湘便把《平复帖》拿给张伯驹,傅增湘告诉张伯驹,溥心畬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品,但无力出殡,《平复帖》不需要抵押了,四万就能买断。张伯驹立即先付两万,剩下两万元又分两个月付清。古董商白坚甫本想借着溥心畬母丧的机会买入《平复帖》,再将其转卖到外国,可惜晚了一步,便想从张伯驹那高价买入,张伯驹当即拒绝,他表示“黄金易得,绝品难求。”就这样张伯驹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平复帖》。
后来,张伯驹在介绍自己收藏《平复帖》经过时,谦虚的把功劳归于傅增湘,又对阻止国宝流入海外非常欣慰,他说“在昔欲阻《照夜白图》出国而未能,此则终了夙愿,亦吾生之一大事。而沅叔先生之功,则为更不可泯没者也。”
卖占地十五亩豪宅,千金散尽得《游春图》。
张伯驹自号春游主人,把北京西郊的住所改名为展春园,还曾写过《春游词》词集、《春游纪梦》谈艺集等,都是和他1946年收藏到的展子虔《游春图》有关。
《游春图》当年被溥仪盗运出宫,后来带到长春,最后流落民间,是当时大家俗称的“东北货”。琉璃厂玉池山房老板马霁川第一次就从东北带回二十多件字画送到故宫,张伯驹审定后发觉其中只有少量真品和精品,他怀疑马霁川是将更多的精品卖到上海,经沪商辗转到海外,从而获得更多的利润。
隋 展子虔 游春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游春图》被六家共同享有,马霁川就是其中的股东,张伯驹得知此事后到故宫找院长马衡商谈收购事宜。张伯驹仔细说明《游春图》的重要性,希望故宫能收购,如果经费不足,他也能帮忙周转,但最后故宫由于资金不足,未能答应张伯驹的请求。
张伯驹没有放弃《游春图》,他亲自去找琉璃厂的古玩商,告诉他们“此卷有关历史,不能出境,以致流出国外”。经过多次商谈,最终以黄金二百二十两谈定价格。当时张伯驹因频繁购入宋元书画,生活拮据,已拿不出那么多钱,无奈只能将原来买入的李莲英一处占地十五亩的宅院卖出,又加上夫人潘素的金银首饰,才勉强凑得画款。
张伯驹说“黄金易得,国宝无二。我买它们不是卖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他把117件书画作品收录在《丛碧书画录》中,1956年,张伯驹将陆机《平复帖》、展子虔《游春图》、杜牧《张好好诗》、范仲淹《道服赞》、黄庭坚《诸上座帖》、蔡襄《自书诗册》等八件珍品无偿捐赠给故宫,堪称中国书画鉴藏界的一次创举。后来又像故宫捐赠了部分收藏。60年代,张伯驹到吉林省博物馆工作,又将五十多件藏品无偿捐给吉林省博物馆。
褒奖状
张伯驹与夫人潘素
张伯驹收藏书画源于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后来已保护文物不外流为己任,倾尽家财,让稀世文物完好的保存,却不占为己有。他说“人生如梦,大地皆春,人人皆在梦中,皆在游中,无分尔我,何问主客”。经历半生富贵半生贫困的张伯驹,对待世间万物,皆为烟云,他又说“予之烟云过眼,所获已多。故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是则予为是录之所愿也。今还珠于民,乃终吾夙愿。”
张伯驹晚年自嘲自己一生半在春游中,坐看云起,笑看花落,他视虚名如糟粕,看势力如尘埃,这一生的悲喜,都在他乐观、浪漫、随性的态度下被消解和超越,从此世间再无张伯驹。
晚年张伯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