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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汉武帝的三张面孔——大侠之死

2020-07-20新闻6

作者:姜鹏 教授

一、《资治通鉴》的一个异常现象

《资治通鉴》在汉武帝元朔二年(BC.127)这一年里头记载了一件事:在汉武帝的亲自指挥下,政府查处了一个叫郭解的人,最后判了他死刑。司马光不仅把这件事的关键情节都交代到了,还长篇累牍地引用了班固和东汉末年著名学者荀悦的相关评论,来讨论这件事,前后加起来千把字。《资治通鉴》以文笔精练著称,用一千个字来处理一件事,篇幅不算短。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资治通鉴》只用了六卷,平均一卷得讲九年,每卷最多也就一万字左右。大家想想,九年时间,打一场抗日战争还富裕一年,在《资治通鉴》里头用一万字就讲完了,这文字得多精简!所以《资治通鉴》的编纂有一个“潜规则”,不是对国家政治、社会民生有重大借鉴意义的人物和事件,一般不予录取。像屈原这么大的腕,《资治通鉴》楞是没提一个字,可见取舍之严谨。郭解这样的人物,怎么跟屈原比啊?他只不过是当时在民间有一定影响的侠客,用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在苍茫的历史长河中,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并不是在政治、经济等方面有重要影响的大人物。这样一个小人物,汉武帝为什么要亲自出面处理他?《资治通鉴》又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篇幅来讨论他?这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玄机?

郭解像

二、郭解其人其事

为了解开这个谜团,我们得先来了解一下,郭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到底干过哪些事,为什么会引起汉武帝的注意。

郭解是河内郡轵县人,这个地方今天属于河南省济源市。郭解的父亲,在孝文帝的时候就是一名侠客,后来犯事被朝廷诛杀了。可能是受到家庭环境的熏陶,年轻时候的郭解,虽然个头短小,但也喜欢仗剑任侠,一脸杀气,“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呼朋引类,有仇必报,藏纳亡命,作奸犯科(《史记·游侠列传》)。除此之外,私造货币、挖人祖坟这类事也没少干。但到了年长以后,郭解改了,开始检点自己的行为了,“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史记·游侠列传》)变得比较谦恭节俭,而且能做到以德报怨,给与别人帮助之后也不期待回报。有点做老大的派头了。

关于成年以后的郭解,《史记》《汉书》记载了一些比较典型的事件,我们可以挑几个来讲讲。比如郭解姐姐有个儿子,也就是郭解的外甥了,仗着郭解的势力,做事比较霸道。有一次强灌着别人喝酒,结果把对方给惹怒了,“拔刀刺杀”,把他给杀了,这都是年轻气盛惹的祸,本来喝个酒,多大点事啊!对方一看出人命了,赶紧逃吧。郭解的姐姐不干了,说郭解的外甥,就让人这么给杀了,凶手都抓不住,你郭解以后在道上还怎么混啊?就把儿子的尸体往路边一扔,不葬了,想用这个办法来羞辱、刺激郭解。

郭解在暗地里打听到了凶手的藏身之处。这个凶手也感到比较窘迫,他知道郭解有势力,惹不起。最后只好跑到郭解那里自首。结果郭解却对他说,这个事情不怪你,是我们家小孩不对,“公杀之固当”,甚至还说你杀得对。说完就把凶手给放了,然后郭解自己出面,把外甥收葬了。这个处理结果,让很多人都对郭解感到很佩服,即便是亲外甥被人杀了,也能理清是非曲直,不偏袒。此后不仅信任郭解的人越来越多,更有很多人来投靠、依附他,形成了一个以他为核心的社会团体。郭解在当地势力越来越大。

但是从社会治安的角度看,郭解处理这件事的方法是有问题的。这是桩命案,该如何处理,应该由政府相关部门承担调查责任,司法介入进行处理。作为亲属,你怎么看这件事的是非曲直,你能不能原谅凶手,那是另外一回事,不应该影响法律程序的推进,更不应该擅自处理。但在郭解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我们没有看到任何司法力量的干预,这说明什么?说明在当时的社会上,政府和法律不一定能起到有效的管理作用,而像郭解这样的人,很多时候声音可以比政府响。

所以像郭解这样的人,既因为有处理纠纷的能力而享有声誉,同时也让普通老百姓感到一丝惧怕。百姓怕官府,你居然比官府还厉害。于是在郭解的家乡,就出现这样一种情况:“解出入,人皆避之”(《史记·游侠列传》),只要一看到郭解,人们都自觉让路,躲得远远的。但偏有人不信邪,有这么一个人,见到郭解,居然“箕倨视之”,坐在那儿,两条腿往前岔开,像个簸箕似的,这在古代是一种很傲慢的待人方式,非常没有礼貌。郭解的手下非常气愤,当场就想把这个人给杀了。大家注意这个细节,对方这么做固然很没有礼貌,但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杀人啊,这就足以证明郭解在当地的威势!但郭解还是识大体的,阻止了手下,暗中问了这个人的姓名。郭解问他的名字,是不是想打击报复呢?恰恰相反,郭解说:“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史记·游侠列传》)在本乡本土被人不尊重到这种程度,说明是我自己的品德不行。于是郭解就要“修德”。怎么修呢?古代的时候,老百姓要为政府服徭役,就是给国家义务劳动。汉武帝时候的规定,一般每个壮丁一年里面要义务劳动一个月。郭解就跟当地管事的官吏打招呼,说轮到这个人服役的时候,就跳过去,不要让他承担徭役。得罪郭解的这个人一开始很奇怪,眼看着就轮到要去服役了,怎么官府不找我呀?几年下来都是这样,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郭解在暗地帮他。这个人很感动,我之前对郭解这么不尊重,他不但不记恨,还帮我。于是就跑到郭解那儿去谢罪,表示要尊重他。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对于郭解来说,这是以德报怨,通过这样的举动又一次赢得了别人的尊重。但再仔细想一下,这里还是有问题。大家轮流服役,本来是一项制度。郭解一句话,这个曾经得罪他的人就不用去履行这种义务了,这是对制度的破坏啊,对其他百姓来说也不公平,你凭什么享受特权呢?这件事上,郭解虽然立了德,但他立的是“私德”,同时却破坏了“公义”。

通过这两个故事,大家可以看到,郭解虽然只是一介布衣,但在当地权威很大。他自己具有一定的品格,能得到大家的信任,也具有解决问题的能力。用班固的话讲:“权行州域,力折公侯”。(《汉书·游侠列传》)在本地有很大的势力,甚至超过公侯。

郭解这个人物,《史记》和《汉书》都是把他放在《游侠传》里叙述。按照司马迁的分类,郭解属于布衣游侠的典型。那么游侠这个社会群体是由哪些人构成,他们具有哪些基本特征?这个群体的行为,和政府倡导的社会秩序之间又存在什么矛盾?这都是需要仔细分析的。

三、游侠群体及其特征

“游侠”这个群体,从战国一直到汉代,都非常活跃。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里面把这类人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卿相之侠,一类是布衣之侠。

卿相之侠,最著名的就是战国四公子,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齐国孟尝君、楚国春申君。四公子就凭借着自己的财力和政治地位豢养了一大批才能之士,称为“门客”。四公子的门客,都是多达几千人,形成各自庞大的势力集团,各国的国君都要忌惮三分。当时混乱的社会秩序,也给这类集团提供了施展才能的空间。而权贵豢养门客的风气,一直延续到汉武帝时代,我们上一讲谈到的淮南王刘安,就是汉武帝时代典型的卿相之侠。刘安的门客,也有上千人。

另一类布衣之侠,在汉代初期尤其多,郭解就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一位。从“布衣之侠”这个名称上我们就能看出来,郭解这样的人,在政治地位上跟战国四公子、淮南王刘安是没法比的,只是一介布衣。但他们也在自己身边聚集了一批人,在社会上形成了自己的势力。

不过收养门客、形成自己的势力集团,并不是游侠最核心的特征。那么他们最核心、最根本的特征是什么呢?司马迁曾经总结过,无论是卿相之侠还是布衣之侠,他们都有一个特点:“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史记·游侠列传》)言必信、行必果,一诺千金,为了帮助别人解决困难,甚至可以不惜自己的生命。这才是游侠的真精神。

在卿相之侠中,最典型的事例,就是战国时候的信陵君窃符救赵。秦国攻打赵国,把赵国首都邯郸给包围了,情况很危急,赵国向魏国求救,魏王惧怕秦国的势力,不敢救。魏国的信陵君和赵国的平原君交情不浅,为了挽救赵国,信陵君托人盗出了魏王调动军队的兵符,指挥军队解救了赵国。这个事情里面,虽然信陵君不至于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做完这件事,信陵君再也别想回到魏国了。信陵君为了朋友义气,背上了背叛国君的罪名。

在皇权政治已经确立的汉代,郭解这样的布衣之侠,当然不可能像战国四公子那样,凭借着自己强大的政治优势替人排忧解难。但郭解在社会上也有自己的活动空间,可以凭借自己的社会威望替人解决纠纷。

当时洛阳有两户仇家,因为一些过节,即将发生冲突,形势比较严峻。当地很多有名望的人都来调解,前前后后来了十几位,都没能把这个事给化解掉。这种情况下就有人想到郭解了,专门把郭解从轵县请到洛阳来调停。经过郭解这么一调解,仇家还真把姿态给放下来了,答应郭解,同意和解,不搞报复行动了。别人讲不下来的事情,郭解一出马,立马摆平,可见郭解这个人有多厉害,声望有多大。但这还不是故事的高潮部分,高潮还在后面。郭解一看事情解决了,就对当事人说,这件事洛阳本地这么多有名望的人都来调解过,你们都没给面子,现在我一个外地人跑过来一调解就成功了,这话传出去,那些洛阳大佬多没面子啊!我呢现在连夜就回去了,你们也别对外宣称我已经把这事给调停下来了,就装作这事还没完,等改天洛阳本地的闻达贤人再来调解的时候,你们借坡下驴,当众再和解一次,也算是给那些大佬们一个面子。

大家看,郭解不仅做好事,做好事还不留名,想着法地把功劳让给别人。汉代的活雷锋啊!

我们把信陵君和郭解这两个故事放在一起考量一下,一方面想望他们的风采,无论是作为卿相之侠的信陵君还是作为布衣之侠的郭解,都非常有个人魅力。信陵君为了成全和朋友的交情,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郭解成功地协调了一桩高难度纠纷,却又谦逊退让、功成不居。两个人的品德都非常高。

再一方面,这两件事又有另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解决问题的手段,都不是走常规途径。信陵君不仅违背了国君的意愿,而且偷窃兵符,擅自调动军队作战,这些行为,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非常严重的罪行。

郭解调解洛阳纠纷也一样。这个事情为什么要叫郭解去解决?这说明政府的法令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也说明当时社会上有不少人并不认可政府的法令。郭解之所以能把这样的事情调解下来,说明这些人在价值立场、处事原则上对郭解有认同感,信任郭解。在这种信任和被信任之间,形成了一种政府法令体制之外的社会矛盾解决机制。用今天的话讲,这些都是“体制外”人士。

我们今天的重点是谈郭解,活跃于汉武帝时代的这么一个典型的布衣之侠。他有自己的处世原则,也有自己处理事情的一套方法,不受政府法令约制。由于他的威望和势力,在地方上形成了一个以他为中心的民间秩序。在这个秩序里面,用来解决纠纷的方法和原则,并不是政府的法令法规,而是由郭解这样的强势人物主导的、独立于政府法规之外的价值观、情理观。这套方法,很多时候的确行之有效,从我们刚才举的几个例子就可以看出来。但另一方面,由于它对政府法令的藐视,就难免和政府倡导的国家秩序之间形成尖锐的冲突。

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金庸笔下那些远离庙堂、行走江湖的英雄儿女,鲜衣怒马,快意恩仇。这些人有自己的是非标准,也有自己处理问题的手段,劫富济贫、惩恶扬善,很多侠义行为让我们拍手称快。但是这些行为往往都在政策法规允许范围之外,江湖规矩和国家法规永远存在着不可调解的矛盾。侠士杀一个恶贯满盈的匪徒,这样的行为固然符合道义,但用法制眼光去看,那也是法外杀人,既是对法制秩序的伤害,也是对政府权威的挑战。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理解,郭解这样一个人物,为什么会引起汉武帝的关注,并要亲自下令调查。

四、汉武帝眼中的郭解

中国古代的皇帝,很多都是刚即位就开始替自己造陵墓,汉武帝也是,从建元二年(BC.139)开始,到元朔二年(BC.127),造了十二、三年,这个陵墓初具规模了。汉武帝的陵墓叫茂陵,离西安不远,很多喜欢旅游的朋友都去过。

汉代的传统,一个陵墓建成,就要迁徙一批人口到这个地方,把这个地方给充实起来。但这些迁徙人口不是随便挑的,往往是那些在自己的家乡有一定势力和影响力的人。为什么要把这些人迁走?其实这是中央政府控制地方社会的一种手段。因为这些人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很有可能影响到政府在当地的权威,而且他们有纠合群众反抗政府的潜在能力。

借着茂陵初成的契机,就有人向汉武帝建议,要把三类人迁徙到茂陵附近。哪三类人呢?一“天下豪杰”,二“兼并之家”,也就是有能力吞并他人田产的人,三“乱众之民”。出这个主意的是谁呢?又是主父偃。这个主父偃我们上两次讲过,他是汉武帝在解决诸侯王问题上的重要代替人。为什么这一次又是他?这当然不是巧合,说明迁徙地方上的强势人物充实茂陵,和打击诸侯王势力这两件事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汉武帝加强皇权的重要手段。

汉武帝根据主父偃的意见,定了一些迁徙标准,其中有一条是家产达到三百万的,要列入迁徙范围。汉武帝的时候,家产十万就是中产之家了。三百万,那是巨富啊。这样的巨富在地方上肯定势力很大,所以汉武帝要迁徙他们。

根据这个标准,郭解的家产不够这个数。但郭解在地方上的影响力,那可是远远大于拥有三百万家产的人啊。地方官吏就把郭解也列入迁徙名单了。为了这个事,大将军卫青亲自到汉武帝那儿替郭解说情,说郭解家里很穷,不符合家财三百万这个标准,应该不在被迁徙之列。汉武帝说了一句话,“解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资治通鉴》卷十八)郭解一介布衣,居然能让大将军亲自为他说情,看起来家里不穷。所以汉武帝断然要把郭解迁徙掉。这大概是郭解第一次进入汉武帝的视野。

郭解往长安方向走,一进函谷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史记·游侠列传》)所谓贤豪,也是当地有名望、有势力的人呐,这些人不管以前认不认识郭解,都争着和他结交、欢聚。大家看郭解这人气,这影响力,关中,那已经是天子脚下了,郭解还能受到这样热捧!

在郭解老家,主张迁徙郭解的地方官吏姓杨,就在官府迁徙郭解前后,郭解手下把杨家父子都给杀了,算是替郭解出气。杨家人到长安告状,郭解的人又在长安,把上京告状的人给杀了。天子脚下啊,敢这么做,得有多大的胆魄。

于是郭解再一次进入汉武帝的视野,“上闻之,下吏捕治解”。(《资治通鉴》卷十八)汉武帝亲自下令,要把郭解捉拿归案!郭解被捕以后,经过审讯,又翻出不少旧底子。我们前面说过,郭解从小仗剑行侠,成年以后又形成了自己的势力集团,犯过的事情肯定不在少数。其中重点查处的有这么一件案子,当年郭解还在轵县老家的时候,有一位儒生批评郭解“专以奸犯公法”,说他奸猾,凭着自己的势力破坏法制。就因为这么一句话,郭解的手下就把这位儒生给杀了,并且把他的舌头给割下来了,非常残忍。但这件事郭解确实不知情,而且手下众多,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办案官吏说,那这个事情不能怪郭解。当时主管刑罚的御史大夫公孙弘就说了一句:“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史记·游侠列传》)郭解一个平头百姓,有这么大的权势,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有人自动替他出头杀人,人虽然不是他杀的,但这比他自己动手杀人还要严重。最后汉武帝同意公孙弘的意见,不仅判了郭解死刑,还诛灭了他的家属。

这么大一个国家,杀人越货的事情每年都有不少。郭解的案子,却需要汉武帝反复出面,亲自指示。难道身为一介布衣的郭解和贵为天子的汉武帝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吗?不同的历史学家,对这个问题又有什么看法呢?

五、历史学家对游侠的不同看法

郭解,一个河南平民;汉武帝,身处禁宫大内的大汉天子,看上去他们的生活不会有任何交叉点。要说他们之间有不可调解的矛盾,似乎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但郭解和汉武帝之间的确存在着不可调解的矛盾。

汉武帝为了加强皇权、加强国家控制力,把郭解这样在地方上有强大影响力的人物迁徙到茂陵。但在迁徙的途中,郭解仍然受追捧,反而更体现出这些地方豪强的影响力。郭解手下又对迁徙郭解有关的官吏下毒手,这分明是在向皇权示威!

皇权在本质上是一种绝对权力,具有强烈的排它性。汉武帝这样具有强烈皇权意识的帝王,不会允许皇权之外的权力存在。对于一切妨碍皇权的力量,汉武帝都给予了无情的打击。我们上一讲讲的淮南王刘安,是汉武帝在加强皇权过程中抓出来的权贵典型,那么郭解就可以说是民间领袖的典型。而刘安和郭解,恰恰分别代表了汉武帝时代的卿相之侠和布衣之侠。

从郭解身上我们看到,游侠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郭解虽然是个小人物,但他关系到的是皇权和国家秩序的大问题。这样就不难理解我们这一讲一开始提出来过的那个问题,以文笔精简著称的《资治通鉴》,为什么会花这么多篇幅来讨论郭解这个人物。

站在我们今天的立场来看,很容易看到郭解这类人物的两面性。一方面,这类人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和威信,建立了一套解决民间纠纷的模式。当郭解到洛阳调解纠纷的时候,他是在维护社会治安。但另一方面,他们处理纠纷的方式,很多都是法外行为,有时候甚至极端到要靠杀人来解决问题,这又是在破坏社会治安。当这种力量发挥维护社会治安作用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民间社会的活力。而当这种力量突破法律界限、越轨犯事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法治化的隐患。正因为如此,对于游侠这类人的存在,是正面意义更大,还是负面意义更大,不同的历史学家有不同的看法。

第一位将游侠作为重要的社会群体载入史册的是司马迁。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里面,对这些民间英雄们充满了景仰之情,对一诺千金、重义轻死的侠客生活,也充满了向往。司马迁说,像郭解这样的人物,“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史记·游侠列传》)司马迁的意思是说,这些人虽然在处理问题的时候会触犯法律,但作为个人来说,有廉洁退让的品德,这是值得称道的。所以在描写郭解的时候,司马迁强调了他虽然是体制外人士,但却努力和官府搞好关系的一面:“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史记·游侠列传》)对待官府非常恭敬,不敢乘车进入县衙。

在汉武帝处理郭解这件事上,司马迁虽然没有对汉武帝的行为作出什么评论,但他为郭解辩护的姿态是非常明显的,想尽量突出郭解给这个社会带来的正面效益。而且司马迁还见过郭解这个人,说他其貌不扬,但却能有这么大的威望,的确令人赞叹。

同样对于这个问题,班固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汉书》里也有《游侠传》,专门记载郭解这类人物。但班固在谈到郭解的时候,强调的是他给这个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班固提到一个细节,郭解家经常有豪强“夜半过门”,半夜里到他家聚会。班固为什么要突出半夜这个时间点?就是要指出,他们的活动有很大的非法性,所以要放在半夜。班固说,像郭解这样的人,“以匹夫之细,窃生杀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汉书·游侠传》)生杀大权,本来应该由天子掌握,由朝廷法令掌握。郭解作为一个匹夫,居然也能操动地方上的生杀大权,那简直是罪不容诛。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班固和司马迁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班固是积极支持汉武帝以皇帝的权威来统一社会权力的,赞成汉武帝打击郭解。换句话说,班固是赞成在皇权笼罩下建立体制化秩序的,司马迁却对皇权以外这些民间力量充满了同情。

他们对郭解的不同态度也折射出不同的汉武帝形象。在司马迁的语境中,汉武帝为了加强皇权,扼杀了这股鲜活的民间力量,那是铁腕冷血的。而班固笔下的汉武帝,为了推进法制、重建社会秩序付出了努力,那是英明果断的。司马光对这件事没有发表自己的评论,却在《资治通鉴》中大量引用了班固的观点,而没有采纳司马迁的观点。这说明在这个问题上,司马光和班固的立场是一致的,也是政府权威体制的拥护者。

我们在第一讲就分析过,在整体上,司马光对汉武帝的看法和班固是截然相反的,他们描绘出来的汉武帝的面孔是完全不同的。但在处理郭解这件具体的事情上,司马光和班固的观点却非常一致。这说明我们在讨论不同历史学家笔下的汉武帝时,不能用机械化、简单化的眼光去看问题,而是要深入分析每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这样才会得到更深刻的认识。

* 关于汉代民间游侠问题,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日本学人增渊龙夫的文章《汉代民间秩序的构成和任侠习俗》,载《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三)》,中华书局1993年初版,页526-5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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