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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钱卜巫

2020-11-18新闻7

夏商,河间府人。

其父夏东陵,早年间是当地富豪,奢侈无度。每次吃包子时,都要把包子上的角撕下来丢掉,扔得满地狼藉。再加上他长得身形肥胖,当地人戏称其为“丢角太尉”。

到他晚年时,家境一落千丈,连起码的一日三餐都难以维持,两只胳膊瘦的跟柴火棍似的,皮都耷拉着,人们便又给他起个外号叫做“募庄僧”(因他两臂皮肉下垂如布袋,跟胸前挂着布袋,沿村化斋的僧人一样)。

临死前,他对儿子夏商说:“我平生肆意挥霍,暴殄天物,以致冒犯上天,神仙怪罪,所以落得个冻饿而死的下场。你当珍惜福报,身体力行,以弥补我犯下的罪过。”

夏商谨遵父亲临终遗言,为人诚实忠厚,不思歪门邪道,勤劳耕种,自给自足。乡人都很敬重他。

村里有个富翁,可怜他家境贫寒,就借给他一些本钱,让他学着做买卖。可惜夏商不善经营,亏得血本无归。自觉非常惭愧,又无力偿还人家的本钱,就跑去请求富翁,希望能在他家做个佣人来抵债。富翁没同意。

夏商于心不安,就把自己的田地房屋都给卖了,拿钱去还给富翁。富翁问明缘由后,更加敬重他的为人,不仅替他赎回家业,还又借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去经商。

夏商连忙推辞说:“我连十多两银子都还不起,怎敢再欠下这些来世当驴做马都还不清的债呢?”富翁劝他宽心,又找了几个商人跟他结伴同行。数月之后,夏商返乡回来,这次也仅仅是没有亏本。富翁也不要他的利息,让他继续外出磨练。

一年后,夏商在外地购置了满满一车货物,返来时在江上遭遇飓风,船差点翻了,货物损失了一半。回家后,清点剩下的货物,算下来只够偿还本钱。

夏商就此灰心丧气,对同行的商人说:“此乃上天要让你贫穷,谁也救不了!都怪我连累了各位!”然后查阅账簿,把钱付清后,抽身退出,再不干这行当了。富翁再三劝他继续经商,他死活不干,回到家中老老实实种地去了。只是有时会感叹说:“人活在世上,都有几年享福的日子,为何我却落魄到如此地步?”

这时,正好从外地来了一个巫师,擅长用铜钱占卜,能预测人的命运气数。夏商听说后,特地去登门拜访。巫师是个老太太,住的地方干净整洁,屋子当中设有神位,香火不断。

夏商进去叩拜过神像之后,巫婆便伸手索要卦资。夏商给了她一百铜钱,巫婆将钱全部装进一个木筒中,拿着跪在神像前,用手摇响木筒,好像在求签一样。摇完了,起身把钱倒在手里,然后在桌案上依次摆开。

占卜的方法是:以铜钱有字的一面为“否”(凶)卦,背后有图案的一面为“亨”(吉)卦。结果前面五十八枚铜钱,都是字面朝上,到后面就全部是有图案的一面朝上。

巫婆问夏商:“今年贵庚?”

夏商回答说:“二十八岁。”

巫婆摇着头说:“早着呢!官人现在行的是先人的气运,而非自己本身的命数。直到五十八岁时才会否极泰来,财运亨通,脱离现在盘错交结的困境。”

夏商问:“什么叫先人运?”

巫婆说:“先人生前行善,就会留有福荫,供后人享用;若是先人生前作恶,便会造下罪孽,遗祸子孙。”

夏商屈指一算说:“再过三十年,我已年近花甲,也快进棺材了。”

巫婆说:“五十八岁以前,有五年时间会稍有好转,可以做点小买卖,不过也仅仅是能免于挨饿受冻罢了。五十八岁这一年,当有一大笔外财入手,不需费力谋求。官人生平从无出格的行为,所修福报来世也享用不尽。”

夏商辞别巫婆,回到家中,心里对她的话也是半信半疑。依然安心的过自己贫苦的生活,并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后来到了五十三岁时,夏商开始留意,想验证一下巫婆的预言是否灵验。当年正值春耕时,夏商身患疟疾,无法下地耕种。大病刚愈,又偏偏赶上大旱,别人家早先种的禾苗全部枯死。直至夏末秋近时,才天降甘霖。家里也没有别的种子,夏商就把几亩地都种上谷子。不久之后,又遇旱灾,荞麦、豆类大半旱死,只有谷子不受影响。后来雨水充沛,谷子长势更加喜人,较往年能多收一倍。来年开春,又赶上当地闹饥荒,家中老小因年前大丰收,总算不至于挨饿。

夏商由此对巫婆的话深信不疑,便找富翁借了点钱,做些小本生意,结果还真赚了点钱。有人劝他应该趁机做大,夏商不肯。

直到五十七岁时,夏商偶然修葺墙垣,从地下挖出一口铁锅,揭开后,从地下冒出一股股白烟,吓得夏商也不敢再挖。过了一会,烟气散尽,原来下面是满满一大瓮白银。夫妻两人把银子搬回家一称,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五两。夏商悄悄跟妻子说,我还没到五十八岁呢,就得了这么一大笔横财,看来巫婆的占卜之术还是小有差错。

这时,正好邻居家的妻子来他家串门,见到这么多白银,回家后就告诉了她的丈夫。她丈夫一听,心生嫉妒,就偷偷跑去告官了。

这河间府的县令生性贪婪,就派人去拘拿夏商,索要银两。夏商的妻子想把银子藏起来一半,另一半上交。夏商说:“看来这不是我们应得之财,留下来也恐怕只会招来祸患。”于是便把所有的银子全部上交官府。

县令得了银子,怀疑夏商有所藏匿,又向他要来装银子的大瓮,把银子都放进去,正好满满一瓮,这才把夏商放了。

没过多久,县令升任南昌府同知。一年后,夏商去南昌贩运货物。此时县令已死,县令的妻子要回老家,便把家里那些粗笨的东西都卖了。其中有几篓桐油,夏商见价格很便宜,就全部买了下来。

运回家后,夏商见有的油篓因破损渗漏,便把桐油倒进其它器皿中,结果发现篓内有白银两锭,再看其它的油篓,里面也都藏有银锭。兑换之后,发现跟他以前发掘出来的银子数目相等。

夏商由此暴富,广行善事,慷慨接济穷人。妻子劝他给子孙留点积蓄,夏商说:“我这样做,就是在给子孙积福。”

那位告发他的邻居,后来一贫如洗,想找夏商寻求帮助,又自觉惭愧,没脸登门。夏商听说后,宽慰他说:“昔日之事,那是我时运未到,所以鬼神借你之手,散了那笔外财,怎能归咎于你?”随后便拿钱周济他,邻人感动得痛哭流涕。

后来,夏商一直活到了八十岁才离世,子孙继承家业,经历数代而不衰败。

异史氏曰:骄奢淫逸,挥霍无度,纵是王侯将相也难免受穷,更何况是庶民百姓呢?生前暴殄天物,死时口内无食,可悲可叹!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所幸父辈所犯罪愆尚不深重,子孙能够及时纠正错误,贫困潦倒七十年(?),最后终于家道中兴。不然,父辈罪孽累及其子,子又累及其孙,恐怕后辈儿孙都会沦落到沿街乞讨才会停止。不知那巫婆是何方神圣,来宣扬天道,指点迷津!呜呼!怪哉!

附原文:

夏商,河间人。其父东陵,豪富侈汰,每食包子,辄弃其角,狼藉满地。人以其肥重,呼之“丢角太尉”。暮年家甚贫,日不给餐,两肢瘦垂革如囊,人又呼“募庄僧”,谓其挂袋也。临终谓商曰:“余生平暴殄天物,上干天怒,遂至冻饿以死。汝当惜福力行,以盖父愆。”

商恪遵治命,诚朴无二,躬耕自给。乡人咸爱敬之。富人某翁哀其贫,假以资使学负贩,辄亏其母。愧无以偿,请为佣,翁不肯。商瞿然不自安,尽货其田宅,往酬翁。翁请得情,益直之。强为赎还旧业;又益贷以重金,俾作贾。商辞曰:“十数金尚不能偿,奈何结来生驴马债耶?”翁乃招他贾与偕。数月而返,仅能不亏;翁不收其息,使复之。年余贷资盈辇,归至江,遭飓,舟几覆,物半丧失。归计所有,略可偿主,遂语贾曰:“天之所贫,谁能救之?此皆我累君也!”乃稽簿付贾,奉身而退。翁再强之,必不可,躬耕如故。每自叹曰:“人生世上,皆有数年之享,何遂落魄如此?”会有外来巫,以钱卜,悉知人运数。敬诣之。巫,老妪也。寓室精洁,中设神座,香气常熏。商入朝拜讫,巫便索资。商授百钱,巫尽纳木筒中,执跪座下,摇响如祈签状。已而起,倾钱入手,而后于案上次第摆之。其法以字为否,幕为亨;数至五十八皆字,以后则尽幕矣。遂问:“庚甲几何?”答:“二十八岁。”巫摇首曰:“早矣!官人现行者先人运,非身运。五十八岁方交本身运,始无盘错也。”问:“何谓先人运?”曰:“先人有善,其福未尽,则后人享之;先人有不善,其祸未尽,则后人亦受之。”商屈指曰:“再三十年,齿已老耆,行就木矣。”巫曰:“五十八以前,便有五年回闰,略可营谋;然仅免饥寒耳。五十八之年,当有巨金自来,不须力求。官人生无过行,再世享之不尽也。”别巫而返,疑信半焉。然安贫自守,不敢妄求。后至五十三岁,留意验之。时方东作,病痁不能耕。既痊,天大旱,早禾尽枯。近秋方雨,家无别种,田数亩悉以种谷。既而又旱,荞菽半死,惟谷无恙;后得雨勃发,其丰倍焉。来春大饥,得以无馁。商以此信巫,从翁贷资,小权子母,辄小获;或劝作大贾,商不肯。迨五十七岁,偶葺墙垣,掘地得铁釜;揭之,白气如絮,惧不敢发。移时气尽,白镪满瓮。夫妻共运之,称计一千三百二十五两。窃议巫术小舛。邻人妻入商家,窥见之,归告夫。夫忌焉,潜告邑宰。宰最贪,拘商索金。妻欲隐其半,商曰:“非所宜得,留之贾祸。”尽献之。宰得金,恐其漏匿,又追贮器,以金实之,满焉,乃释商。居无何,宰迁南昌同知。逾岁,商以懋迁至南昌,则宰已死。妻子将归,货其粗重;有桐油若干篓,商以直贱,买之以归。既抵家,器有渗漏,泻注他器,则内有白金二铤;遍探皆然。兑之,适得前掘镪之数。

商由此暴富,益赡贫穷,慷慨不吝。妻劝积遗子孙,商曰:“此即所以遗子孙也。”邻人赤贫至为丐,欲有所求,而心自愧。商闻而告之曰:“昔日事,乃我时数未至,故鬼神假子手以败之,于汝何尤?”遂周给之。邻人感泣。后商寿八十,子孙承继,数世不衰。

异史氏曰:“汰侈已甚,王侯不免,况庶人乎!生暴天物,死无饭含,可哀矣哉!幸而鸟死鸣哀,子能干蛊,穷败七十年,卒以中兴;不然,父孽累子,子复累孙,不至乞丐相传不止矣。何物老巫,遂宣天之秘?呜呼!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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