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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文坛 | 拜啸霖 : 沙苑“行门户”记忆

2020-11-29新闻12

乡村常年四季有红白喜事,“行门户”也就不分季节。农闲时节嫁女娶媳妇的多,病怏怏的老人多抗不过寒冬,春天新生的“哞娃儿”(婴儿)过三天、看十天……过了满月才算消停,高寿的老人喜欢热闹的祝寿场面,“当家儿”(父母)过世三年按礼要“脱服”(行孝满三周年脱去孝服之礼),甚至是盖房子上大梁、孩子考上了大学……这些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过事”的由头。

“过事”的多了,“行门户”自然也就多了。

在我的老家沙苑一带,“行门户”就是亲戚之间“过事”行礼性,你来我往,东村西庄,人世间的生死、喜乐、欢愁、福祸,都在“过事”“行门户”的过程里。

在古代的门阀制度、赋役征缴和乡村管理中,“门”“户”是对一个独立血缘单位的界定,是计算赋役的标准。“行门户”也许最早就代表有亲缘关系的高门大户之间互相关联,礼尚往来。后来进入寻常百姓家,就成了有血缘或亲缘关系的家庭之间“过事”往来行礼的称呼。“行门户”的人不完全是亲戚,还有“过事”主家的好友或者巷里近邻,乡里人称作“朋亲”,半朋半亲,虽朋如亲,视朋若亲。

记忆里老家乡村的“行门户”,是极为“复繁”(复杂繁琐)的事。平时白天拿锄头在地里刨土圪垃,黑天在炕头纺织忙针线的伯母、婶子们,会为“行门户”的“礼性”斟酌来思想去,是行五十个包子(关中道东府一带把半圆的馍馍称作包子)礼,还是蒸一对馄饨、馒头礼馍,是捏一对狮子、老虎,还是给上二十元的票子……期间少不了和至关紧要的亲戚、年龄大懂礼性的长辈、关系近的妯娌合计合计……男人们不会像女人一般的啰里啰嗦,但都会留下一句话:“不要总想着抠抠掐掐,礼性轻了叫人失(耻)笑……”

小时候听“婆”(奶奶)说过,乡里人“行门户”,礼性的轻重与亲戚的远近有关系,一般以直系的外甥与舅父的“甥舅关系”,女婿与“丈人大”(岳父)的“翁婿关系”为重为尊。除此之外,礼性的轻重还与是否“追往”有关系。所谓的“追往”,就是在“丈人大”“请女婿”的仪式上正式确立相互来往的亲戚关系。老家沙苑一带风俗,女儿出嫁第三天“回门儿”时,“丈人大”家要正式宴请女婿认亲戚,“丈人大”的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丈母娘的兄弟姐妹,如果愿意和新女婿建立往来关系,就要给新女婿封一个红包,以确立大庭广众之下亲戚见证的“正式亲戚关系”,俗称“追往”关系,类似于契约性质的互相认可。“追往”与不“追往”,行门户的时候礼性相差大了去了,有时从血缘、亲缘的标准衡量很“亲近”,但如果双方没有“追往”的关系,“行门户”就是一般的普通礼性;有时从血缘、亲缘的标准衡量看似“疏远”,但是双方有“追往”的关系,“行门户”的礼性就不能随意,要高于一般亲戚之间的礼性,甚至晚上“乡公”(过事的管家)还会请你喝茶,再出一份“份子钱”给“龟兹”或者“戏班子”。要详细的“抠掐”(追究),“行门户”的渠渠道道(规则)还有很多,我自己也说不清。

“行门户”礼性不恰当,会惹出一堆堆的“麻答事”(不好处理的事),甚至会惹得亲戚之间、兄弟之间、妯娌之间心生嫌隙,结了梁子。自此谁也不愿招识(搭理)谁,有的甚至老死不相往来。

乡村里的人有个共识,“行门户”的礼性代表着尊严和面子,与送什么礼、有钱没钱没关系。辈份相当,血缘、亲缘相同的亲戚,给同一家过事的亲戚“行门户”的礼性,轻重一般讲究相同或相当,而且事先要相互商量好,约好行礼的轻重、种类、搭配、分工,不允许出现谁挤兑谁的情形。如果一方有意无意反悔,或者出于种种因素,想表现自己与过事的亲戚关系更近,没有给另一方打招呼到礼房登记礼性时随性提高了标准,另一方知道后心里会生气,认为另一方是故意在“压”他(她),让他(她)在亲戚之间丢人。有闷气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会默不作声,悄悄地到礼房补加礼金,但不痛快和意见留在了心里。碰上脾气火爆的,忍无可忍,一场吵闹陡然间升级,几分钟前两家还甘饴如蜜,陡然间成了势不两立的仇家,让周围看热闹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之所以会出现以上情形,是因为“行门户”的布料、衣服、被面子、床单、床罩、挽帐……以及礼馍、花馍、“桌子”(一种油炸的类似牌楼的祭祀面花)……一切能展示出来的,都会展示出来,“乡公”(过事的管家)还要大声地连说带唱介绍给所有亲戚和看热闹的巷里人。能提升“过事”主家面子和“行门户”人面子的上等“礼性”,还会挂在“礼棚”的柱子上或者主家厦子房檐下的墙上,让来来往往的行人品评、赞叹,最要命的是那些上等“礼性”上贴着纸条,上面写着“行门户”人的姓名,“礼性”的名称、尺幅、规格、材料。即使那些无法展示的“礼性”,也会用一张或几张大白纸(白事)或大红纸(红事)写成“礼单”,张贴于“礼棚”或显眼的地方。因为相约的一方随意变更约定的礼性标准,另一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晒出来,甚至被看作“舍不得”(吝啬)的人,也难怪会大发其火。

孩子们的心里,“行门户”大都在嘴上“挠事”(想事情),想象着可以坐席,可以吃到只有过年时节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凉盘子的酸辣醋水、流油的方印块子、又酸又辣的酸辣肚丝、甘面甘面的油炸红薯……运气好的还可能收到迎亲的红包,在闹哄哄的人群里捡拾鞭炮那是少不了的乐趣。最不喜欢的是“埋人”过事那嘈杂的哀乐,跟着父母一遍又一遍的磕头作揖,甚至是假声哀嚎……但是这一切只能在心里自己默默地想,不能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来,免不了挨一顿臭骂,甚至是屁股蛋子遭殃,最要命的是父母下一次再也不会带着自己来“行门户”了。

对于孩子,行门户的乐趣,更多的还是在来往的路上。小时候交通不方便,村与村之间的路,要么是狭窄的阡陌小路,要么是“汤土”(细如水一样的尘土)飞扬的沙窝子路,交通工具要么是牛拉架子车,要么只能靠两条腿一步一步的丈量土地,能坐上“红旗”或“永久”牌的自行车,就跟今天坐上奔驰宝马小轿车一样的幸运。

印象中父亲那时骑自行车的水平很高,“28”的“红旗”自行车前梁上能坐两三个小孩子,后座的外侧用绳子绑着“行门户”的“礼馍”笼子,还有小孩或者大人坐在后座上……夏天或者春秋衣着单薄的季节还好说,父亲能轻松地一甩腿骑上自行车座;遇上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裤,尤其是后座上坐着一到两个小孩时,从前梁上车座,那可真不是容易的事情,与骑车的技术无关,主要是棉裤太厚腿打不过弯,有时不得不借助右侧有高塄的地方,用右腿撑住自行车,让所有人都坐稳实了,才使出全身的力气蹬自行车的脚踏板……所以有时也会发生意外,父亲反反复复上不了车,或者蹬不动自行车,甚至自行车会倒在路边,坐在前梁、后座的小孩会摔磕的哇哇大哭……那时最大的愿望或者乐趣,是“行门户”出发时盼着父亲能顺顺利利地骑上自行车,尤其是自行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无论是前梁上的小孩,还是后座上的大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欢呼:“噢,走了,自行车走了……”

到了“行门户”的亲戚家门口,母亲会提着礼馍笼子跟着“接礼”的到礼房登记“礼性”。礼房的人会在礼谱记上“╳╳╳,礼馍╳╳,被面╳条,礼金╳╳”之类,再用细窄的白色(白事)或彩色(红事)纸条写上“行门户”人的姓名,粘在礼馍笼子的“攀攀上”(手柄),以作标记,便于“行门户”结束返回时认领。父亲的自行车也早被“迎客”的安顿到了邻家的院子里,随着“迎客”的到冬天暖和的太阳坡、夏天的荫凉地儿、春秋的通风地儿喝茶聊天儿。孩子早成了没王的蜂,四处自由飞散奔跑而去。

如果是结婚、嫁女、看娃、过寿之类的“红事”,孩子们会跑去凑热闹、沾喜气、讨吉祥。或是观看衣着光鲜的“新媳妇”,穿梭在迎亲队伍里感受新鲜,捂着耳朵听鞭炮的噼噼啪啪声,争先恐后地抢没有响的鞭炮;或者是跑到寿星的屋子里讨寿桃、甜果之类的吃食;或者是跑到“哞娃儿”的屋子里,听满屋子的人你一句我一言的夸赞“哞娃儿”,“哟,这小子,长得眉开眼笑的……”“你看人家这娃,满脸的福相……”“哎,你看,你看,这家伙都知道给人笑了……”

遇到过“埋人送葬”“三年脱服”之类的“过事”,小孩子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在“龟兹”(乐队)的后面,挤眉弄眼地模仿孝子们拉着“孝棍”七扭八歪走路的姿势,或者是有模有样的学着孝子们一本正经地磕头作揖……到了晚上,大都在电影场子里东奔西跑,或者互相追逐,或者捉着迷藏。如果没有电影,就只能勉强地看“灯影戏”(皮影戏)帐子上随着鼓点打得不可开交刀斧剑戟,或者听不知在唱啥的咿咿呀呀。最没意思的是窝在大人的怀里,听“龟兹队”或者“自乐班”扯着嗓子高唱“秦腔”。

“行门户”的重要环节是吃席,正式坐席前 “行门户”的大人也不会闲着。

男人们大多会坐在一起喝茶、吃烟、谝闲传,夸夸长辈的身子骨硬朗,问问亲戚家庄稼的长势,显摆自己新买的自行车,打听上半年新果园挣了钱的果树新品种,神乎其神地渲染村子里的灵异事件,杞人忧天地担心第三次世界大战会不会打响……国内国外,天上地下,历史眼前,男人之间的话题永远是不着边际,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女人们也是坐在一起互相说笑,拉家常,问问姑家的表妹刚见面的对象,打听姨家表弟的婚事有没有着落,要么就是艳羡邻村表姐新做的料子衣服款式,要么就是翻弄自己家里的是是非非、家长里短,什么“阿家妈”(婆婆)偏心小姑子,兄弟姐妹这个要吃那个要穿,自己将来分家要庄基盖房子的钱不知在哪里……鸡毛蒜皮,琐碎是非,越说越伤心,越想越恓惶,女人之间的话题似乎永远在算计,永远在攀比。

抽水烟的老人,是那个时代最为经典的记忆。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的老人,左手颤巍巍地从绣花烟袋里捏出一撮旱烟丝,放进黄铜水烟袋锅嘴嘴儿里,右手食指慢悠悠地轻轻捻实。之后要么顺手拿起“床床儿”(小凳子)旁边的“火绳”,喂到水烟袋的嘴嘴儿上,要么“呲儿”一声划着火柴就着水烟嘴里的烟丝,随着“咕噜——咕噜——咕噜”的声音,水烟嘴儿一会儿通红一会儿暗灰,袅袅烟气打着旋儿缓缓升起……抽水烟的老人就在烟雾缭绕的仙境里品咋着生活。随着老人烟瘾过足时的吐气,嘴里时不时发出“咝——咝儿——”的声音,那是人世间最为舒坦、最为满足的声音。

“行门户”吃席是一道风景。当年坐席吃的什么,很多人早已忘记,忘不了的是吃席时的热闹欢快和浓浓亲情。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老家一带“行门户”的席面,多是“一碗端”的席,就是一桌子只有一洋瓷盆子豆腐、粉条、白菜、红萝卜烩菜,粮食紧张根本没有馍,坐席的一人一碗“小米干饭”或者“高粱饭”,大人多是菜汤浇饭,呼噜呼噜以吃饱为原则,碗里的菜蔬都让给了小孩子,毕竟孩子在长身体。

偶尔遇上“一盘端”的“四凉一热”席面,爷(ya)、婆辈的,首先想到是给上学请不上假没有来吃席的孙子,掰开一个热气腾腾的黑面馍,夹上一块儿“方印块子”。动作慢抢不到的,只能夹几块油炸豆腐或者油炸红薯之类。“夹好的黑馍”用方格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装起来了,爷(ya)、婆才开始填自己的肚子。

碰到“一角儿”的席面,会有稀罕的海参、鱿鱼,还会有鸡、鸭、鱼、肘子等等硬菜,无论大人孩子,都眼巴巴地盯着端盘的人,一旦盘里的品、碗、碟、盘上了桌子,四五双筷子便如武林高手般开始“争雄”,动作慢或者“颠脸”(走神)的回过神来时,盘子里早已是空无一物。所以大多坐席的在这时都会放下一切,全神贯注地适应席间的节奏和氛围,尽情享受难得的美味佳肴,爷(ya)、婆依然不会忘给自己心爱的孙子留个“眼馋的”夹馍……

如今乡村已流行起了过事“包席”,早已看不到这些令人忍俊不禁的酸涩场景。然而正是这物质的短缺时代的坐席,透着浓浓的亲情与苦涩的欢乐。

“行门户”是老家沙苑地区的民俗,是一种极具仪式感的人生过程,也是检验亲缘关系、喜怒哀乐和好恶价值的场子,有的人通过“行门户”修补有误解的亲戚关系,有的人因为“行门户”失去更多的亲戚,有的人通过“行门户”让亲戚产生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新看法,有的人通过“行门户”露出了自己的卑劣或者无耻……

作者简介:拜啸霖,现就职于某航天研究所,热爱文学。业余喜欢蒙元历史研究,偶尔为文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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